谭功才:粟谷坝(一)
谭功才,男,土家族,原籍湖北建始,现居广东中山。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广东省作协会员,中山市作协副主席。在《文艺报》《民族文学》等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。出版《身后是故乡》《鲍坪》等多部散文集,获得过中国首届土家族文学奖。
名家简评:
谭功才回望乡土的文字,是一坛陈酿的酒,是一杯回味无尽的茶,是一条记忆中不断流淌的河,也是随着现代化大潮背井离乡的人们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。
—— 叶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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粟 谷 坝(一)
文/谭功才
武陵山区地貌往往是两山夹一河,北岸山顶可以喊得答应南岸山顶,走起来或许就得一日半载的工夫。五十年前我老师和我老师的老师,曾站在高高的青龙崖上即兴吟诗,师爷吟:“青龙有座鸦鹊山,离天只有三尺三,下去擦背脊,上来顶鼻梁。”我老师吟:“景阳有条粟谷河,河岸尽是麻岩壳,喝的懒豆腐,吃的马尔科(方言指洋芋)”。吟毕,二人相视大笑。
如果说清江是长江中游最大的一条支流,那么粟谷河最多也就是清江的一条支流而已,全长不过几十里而已。粟谷河究竟发源于哪,我的确不甚明了,不过我很清楚她汇入清江那个位置,就在姑父家门前的阳门峡。当年我还是细娃儿时,曾跟着表哥表姐屁股后面去疯过好几次。早年曾听父亲说粟谷河发源于一个叫坛子孔的地方,得回到三十几年前父亲和堂兄去那附近伐木的时候了。因为地貌特殊,又因那时山林较原始,每年春夏之交下暴雨都会爆发山洪,冲来一批又圆又粗的木材,那是上游人家准备建房子砍伐的木材,却因突如其来的山洪给冲走。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一次山洪里,甚至还看到过家具、牲畜之类的随水冲来。粟谷河边的人家,便自制了竹筏,拖着一头带有爪钉的竹篙,去泥浆一样的水里捞取这意外之财。随着洪水卷来的还有乱七八糟的渣滓,最后一股脑堵在了阳门峡十来米宽的入口处,将粟谷坝下游洲子边上几十户人家的院子全淹到了二楼底。
粟谷河从海拔一千多米的坛子孔发端,在短短的几十公里便将自身放在了海拔不到八百米的粟谷坝,随之而来她那激越的势态一下子就变成S形,体态优美地躺在粟谷坝中间,成为这个坝子的点睛之笔。
这是一个南北高山壁立,东西相对平缓,中间凹陷平整的高山小盆地。上游随河水冲来的泥土在这里经年淤积,平整且土质肥沃,滋养着粟谷河两岸几百户人家。
粟谷河两岸不知何时就长着两排高且直的杨柳,沿着河岸山脚,住满了各式结构楼房的人家。或一明两暗的土木结构石板屋,或一明两暗的石木结构瓦房,或天井式全木结构的四合院,甚至还有粟谷河的卵石砌成的水泥平房。高矮相间,大小不一,颜色深褐,形态各异,且隔河相望。顺着并不宽敞的沙石公路前行,几乎每家门前都有竹枝或杂柴枝夹成的园子。那些试图闯进菜园觅食的鸡们,常常就占据着公路,任意发泄它们的排泄物。有人路过,它们却不慌不忙,一边择食,一边大摇大摆,仿佛与己无关。天热的季节,靠近路边的猪圈牛圈羊圈大都会散发出带有各自特质的气味,时不时就钻进了鼻孔。下雨天最难走的就是人口密集的杨家街路段,那里积水成塘,便有点缀的石头,或者断砖头,那多是主人家为方便出行所为。长期生活在这里,自然习惯接纳了这里的所有。包括偶尔路过的拖拉机溅一身的泥浆和水花,他们甚至能沉浸在一种少有的幸福之中。
站在河北端慢阳坡上的云坡垭口逆望,两排古老和现代交织的房子就掩映在绿树丛中。每当春夏时节,油菜花、豌豆花、桃花、梨花、樱花、桐子花次第开放,阳光在上面抚摸,那倒影在水里的水泥桥,映出桥上的行人来,别具诗情画意,外人乍到,以为误入陶潜公的桃花园了。
这是一个旧时硝洞人民公社政府所在的驻地。如果去公社,通常都会说去粟谷坝。那条河流呢?似乎从未有过正儿八经的名字,甚至连小名也没有,姑且就叫粟谷河吧。粟谷坝背后是清江另一条唤作青龙河的支流,再翻过马头山便是宋朝宰相寇准曾任过县令的巴东。而东面呢?距离贺龙“两把菜刀闹革命”根据地之一的鹤峰,也就是几十公里。据双手可同时替人写状词的秀才爷爷说,贺龙的神兵曾在青龙河与清江交汇的野三口,与当时的悍匪刘志武展开血战,最后走投无路的刘志武被迫逃上三面绝壁一面临江的土司大寨,踞城死守九九八十一天,最后因弹尽粮绝而饮弹身亡。
于我而言,对于粟谷坝真正的记忆始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。那时硝洞人民公社政府驻地曾设立于这个叫粟谷坝的地方。其实,当时的粟谷坝村还叫星光大队,粟谷坝仅仅是星光大队其中的几个生产小队而已。这个极具时代特色的名字,随着后来的改革开放而永久性丢进了历史的暗沟。而我出生地的鲍坪,就在粟谷坝对门靠右的那个叫马岩包的地方。以山里人的速度,下来顶多也就十几分钟,一溜的陡坡,可以说几个飞蹦子就能到粟谷坝。如果要上街,那就有点远了。
起码有三十好几里路,才能到下渡坪或者官店口。不要说我们这些细娃儿,就连好多上了年纪的人也没去过。该卖的东西或者该买的东西,去粟谷坝就行哒。农民嘛,无非就是和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基本元素打交道,上街行魂啊。那意思是说除非魂魄丢了要找才有去的必要。
这么说吧。粟谷坝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。这里除了公社常设机构外,同样有供销、工商、税务、医院、农行、邮电、烟草、粮所等部门。车站?车站确实没有。全公社就那么几台拖拉机,哪里还要车站?随便一个空地就能停车。除非邪哒精神有问题才搞个车站。喔,农机站倒是有,车子坏了得去那里修嘛。说是农机站,里面就一空架子,墙壁上都是黑黢黢的机油,倒是学校还是蛮有气势的。农业学大寨那阵子政府还设立了“五七”高中,理所当然地,好多只有初中水平的教师堂而皇之地成了高中教师。其实,那时的高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支农,为党和人民培养“德智体美劳”五好接班人。因为地势相对集中,粟谷坝实际上就是整个硝洞公社的影响力,辐射可至方圆几十公里百多个生产队,包括今天的摩峰、青龙、硝洞、挖角四个地方万人有多。整个公社除了摩峰等地有几个小卖部外,几乎全集中在粟谷坝沿河两岸一公里长的路段。这些铺头通常仅卖针头线脑日用小百货,稍微上档次的商品,那是要翻山越岭到几十公里外的下渡坪或者官店口去买的。
粟谷坝最热闹的季节,莫过于夏秋两季交公粮的时节,四面八方的乡亲莫不披了牛皮坎肩,竹篾脚背篓上架起山一样的麻包,腰里别着钉了铁钉的木打杵,先是一个人上路,走着走着就不断有人马加入,最后竟成了长长的蛇形队伍,走在最前面的“嗨哟”一声,后面的大队人马立刻就寻找平稳之处,拿出打杵将背篓歇上,然后跟着一声长吆“嗨......哟......”山谷里就传来一阵绵长的回音,上一稍的辛苦便随这一声长吆,和风远去。也曾听老辈人讲,说玉皇大帝终日坐在金鸾宝殿觉得一点儿也不开心。有一天微服到人间溜达,但见山洼里一队人马,背上背着沉沉的货物,歇息时一阵嗨哟后,就个个拉开裤门,一边用衣襟揩汗,一边握住那东西往地上写着字儿,禁不住感叹:原来最快乐的人,却是人间最贫苦的百姓!
农民每年必须以低价交给政府的粮食叫公粮,这些粮食交上去后是供给那些持有折子的公家人的,它有一个浩荡而大气的名字——皇粮。交公粮看似简单,其实蛮有学问。粮所仓库前一字排着数部风车,顶上有斗可装百十来斤,风车正面是一手摇柄和一手动闸门,闸门和摇柄互相配合,便把粮食分为两个等级从不同的漏斗流出。二道口里的次等品粮所不收,粮官因此有了肥缺。削尖脑袋的人懂得这学问并且识做,就不致于杭育杭育把次等品往家里驮。这把戏当然瞒不了乡亲,山里人憨厚又不敢也不愿意做出头鸟,他们知道一旦将关系弄僵反而后辈子更倒霉——粮官退休后,带把儿的又要顶班——那是叫接班,秤砣依然捏在人家手里,只有忍的份。
写到粮所,免不了要勾引起我初中生活的一段插曲。我初三同桌的那个远房表兄,他老爸正是个粮官。表面上我们的确还存在一层亲戚关系的面纱,事实上他处处地方都在极力显示自己的某种优越感。我曾晚自习下课后跟着表哥去粮所用公家的菜油炸油炕洋芋,他分明就是用油当水在我面前摆阔绰,想起我家荒月里一个月也见不到那么多菜油,我当时都有恨不得把他给宰了的想法。他是全班唯一用计算器计算数学中的算术的。因为同桌,顺手就在某天下午偷偷地用了一下他的计算器,然后又放回原位,谁知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。我也承认头天下午曾用过,无论如何他都说绝对是我偷的,要我照价赔偿。且不说我家里连买盐的钱都一直吃紧,这事让父母知道绝对会不问青红皂白身上就要脱掉一层红皮。此事也致使我那年中考一败涂地。这是后话,不说也罢。
七曲八折将公粮忍气吞声交脱了,沉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落地,舒缓一口长气,这才放平背篓踏踏实实坐下来,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黑包,一层层打开,取一截叶子烟在口中哈气滋润一下,然后卷成长长的“喇叭筒”,边吃烟边讲些年岁收成的话题,从麦子讲到红苕,从红苕讲到老前辈,最后落到女人七长八短的话题上,脸上便多少有些眉飞色舞,全忘了先前的种种不快。
— 未完待续 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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